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伍雷:刑辩的艰辛(四)

更新日期:2020/4/25 14:46:48 本文来源:本站原创 作者:伍雷 阅读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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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/伍雷

来源/公众号伍雷(LJXLSWL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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伍雷:刑辩的艰辛(四)

 

 

李金星律师(网名“伍雷”)

山东成思律师事务所律师

“拯救无辜者-洗冤工程”发起人

 

 

 

 

刑辩的艰辛(四)

伍雷

 

 

转眼,时光已经进入2017,而我,也已经是一名“被停止执业一年的执业律师”。物是人非后,初心不改时。我争取做打不死的小强,决心继续把我的《刑辩的艰辛》系列写下去,向社会各界介绍刑辩律师遇到什么,心里想的又是什么。

为这一件事,这几年我一直冲动着,我心里想,总有一天要把我的当事人经受的所有屈辱、暴力、痛苦、委屈、绝望全部写出来,我虽不才,但必须写。甚至我自己觉得,这根本不需要什么才华,不需要感情,不需要泪水,只要冷静白描,忠实记录他们在这和谐盛世,曾经畜生般甚至连畜生都不如的悲惨遭遇。似乎,冥冥之中,上天就是安排我替他们说出他们自己说不出的苦楚,写出他们只会告诉刑辩律师的挣扎。因为这些,太过残酷,他们竟然除律师外连老婆孩子都不会轻易倾诉。他们甚至不会控诉,日子渐渐远去,但冤情不会随风飘走。残酷的记忆会不会在他们心里越来越沉淀,越来越残酷?人活天地间,总有声音,总有记忆,总有恻隐之心,孟子说,这是人与畜生的根本区别。我坚信,我讲的故事会生根发芽。

可是,悲哀的是,我的一些当事人,生命已经逝去——他们已经死了,带着他们的耻辱,痛苦和绝望,死去了。

我始终走不出来,他们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。作为一名刑辩律师,我知道这是必须忍受的心理历程,也是必须付出的代价。有些时候,你提醒自己早已忘记了这些,案子结束了,似乎这些已经和你无关,但似乎有一日突然有一声那人的乡音,一个画面,一段文字,突然的某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,又会使记忆全部涌现。我最痛苦的就是,无论自己处于多么高兴的场景,一下子想起这些,就会立刻心情大乱,懊恼与悔恨,与莫名的愤怒,所有不良情绪都会涌来。这莫非就是一名刑辩律师的必然代价?

第一个就是贵州的颜青年,他年龄和我差不多,身体健康,写得一手好看的楷体字,规整又漂亮。

记得是在2016年春节前接的他的案子,因为他一审被判“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”等七八个罪名,上诉了。在这个阶段,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到我的电话,于是委托他的妹妹辗转找到我,请我给他辩护。

没有多少钱,但对这个曾经发生了“小河案”的地方继续搞黑社会案且有不公,我心有不平,决定帮助他,于是动员了好多律师一起参战。2016年春节前我会见了他。

在贵州的一个看守所,他对我说,看守所里人告诉他,他的案子天下只有三个人能够救场,“杨金柱、周泽和伍雷”,但是杨律师和周律师都比较忙,没能请得上,我能够接他的案子,他仍然很开心,我也很开心。

颜青年向我说起他的案子。因为他所在的贵州凯里地区,开赌场的成了风气,领导参赌,企业家参赌,老百姓也有参赌,政法委书记、公安局长等好多领导均乐在其中。但有一天出了一件大事,一位输得一塌糊涂的人,将炸药包放在赌场桌子底下,把人都炸上了天,死了很多人(此事和颜青年当然无关,但他因此倒了霉)。公安部、省公安厅领导震怒,开始抓人。作为在当地也开赌场(麻将馆)的他,终不能幸免。当地政法委书记、公安局长也被抓。颜青年因为和政法委书记、公安局长关系好,就成为案件重点。案件起初是开设赌场罪名,但是直到最后拿到起诉书他才知道变成了“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”等七八个罪名。我们看卷之后,了解到本案除了开设赌场罪、行贿罪之外,其他罪名都不属实。

颜青年自述,本案在侦查环节遭受了残酷的刑讯逼供。他连续几十天都被提外审,甚至记住了看守所外不远处一个审讯基地的进门密码。他被打得遍体鳞伤,遭受非人的折磨。但所有这些,一审法庭都没有查清,他被稀里糊涂数罪并罚判了25年有期徒刑。

颜青年说到他遭受的刑讯逼供,说到“五马分尸”的酷刑,说到当时刑讯之下欲自杀而不能,泣不成声,这个我以后会详细写。他被关押的这几年,一直没有告诉他的母亲,那是一位90多岁的老奶奶。我告诉他,你走错了路,为什么年纪轻轻的就开什么赌场呢?不知自古赌场无归路吗?颜青年承认这个罪和行贿罪,但其他的都不是事实。我们日后所有律师的案卷分析也证明如此。

这个案子二审非常困难,因为二审根本不会开庭,在中国刑事案件你想二审开庭,本身就特别困难,那刑诉法上条文虽然写得明明白白,但假如你刑辩律师想要真正对此搞个明明白白,恐怕就已经走上了一条危险的道路,轻则停业吊照,重则必然坐了牢。但好在参与此案二审辩护的律师徐昕、刘金滨、袭祥栋、黄佳德都没有放弃希望,一直在和贵阳中院沟通,据理力争。最后证明,沟通还是有效的。众律师去了不久,此案二审就换了审判长——竟然换成了原来“小河案”的审判长。也许二审法院不想重蹈“小河案”的旧辙,没开庭但颜青年的刑期改为16年,其余被告刑期减的更多。虽然也不是很理想——但这已经是和开庭的预期差不多了,我一直要求刑期至少减一半。

颜青年告诉我他会继续申诉。我答应他,一定尽量帮助他。2016年6月13日,他被交付监狱服刑。

无论如何想不到,2016年6月23日下午,竟然传来颜青年去世的消息。真是晴天一个霹雳!我极为震惊!颜青年,看上去身体好得很啊,怎么说死就死了呢?

至于死亡的原因,后来听说是肺癌导致呼吸循环衰竭死亡。我咨询有关专家,得知明确说耽误医治了。癌症虽然不能避免,但监狱当作普通炎症对待,又不允许家属保外就医,加速了他的死亡。

虽然我不懂医学,但我一直有个疑问,颜青年的癌症,和他受到长期的、残酷的刑讯逼供有没有关系呢?

颜青年去世时,儿子才三四岁。我每次会见时,他都央求我带着他儿子的照片。照片里,儿子在向他微笑着招手。

无独有偶,我的当事人还有一位湖南衡阳的蒋先生。这蒋先生50多岁,温文尔雅,一生从未做过坏事,当地口碑很好,却也鬼使神差被打成了黑社会,还是骨干成员。

我第一次会见蒋先生的时候,他已经躺在湖南湘雅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了。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,但是他的家人悄悄告诉我,蒋先生已是癌症晚期,生命在和时间赛跑。

病床上,蒋先生以微弱的语气向我叙述了他的奇耻大辱,他遭受惨无人道的刑讯逼供。我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机录像、录音笔伺候着,听他讲。

又是一起完全虚构的涉黑案件,蒋先生说他自己所有的口供都是被暴力刑讯后被迫签字,甚至有时笔录内容他都不被允许看,看了也不准改,虽然笔录最后一页总是有“上述记录我看过,和我说得一样”。

惨烈处,是给他“上大挂”——做刑侦和刑辩的都知道,这是一个刑讯专用术语,就是把人双手吊起来,脚下腾空,此种酷刑,猪会嗷嗷叫,人会疼痛难忍,手腕都会变形。蒋先生昏迷了,接着被冷水不停泼上,这样生死不如的日子,持续了多天。昏迷后醒来,他喃喃地说自己快要不行了,请求医院救治,他们就声嘶力竭说他是装的,要到医院核实他以前的病例,然后却继续毒打。他说,自己曾打得不能翻身,在看守所里甚至需要同号喂食。

大约一年的时间,等发现是真有严重疾病的时候,人已经不行了,直接从看守所拉进了湘雅医院重症监护室,紧急手术,打开腹腔,晚期,大夫知道手术已经无用,就直接又缝上了。

我后来仔细研究卷宗,得出了蒋先生是无辜的内心确认。我在当地又做过一些走访和调查,知道蒋先生确实是一个好人,古道热肠,家庭和睦,家风传统,家教甚严,两个孩子二十多岁,朴实而又有教养,完全不是那种飞扬跋扈的公子哥类型。

我立即给审理此案的中级法院以及负责起诉的检察院发去了申请,希望他们能够立即保全证据,到蒋先生处核实我取的证据,否则死无对证。我最后写道:你们假如不去,我和你们没完。还不错,中院、检察院都很认真地到蒋先生病床前取证,架起摄像机,态度诚恳又和蔼,核实了所有案件的问题。蒋先生很是欣慰。

实施刑讯逼供的,托人转过话来,说希望照顾一下,不要说出他们的名字,他们也不是有意的,都是乡里乡亲。蒋先生拒绝了。阳光之下,魔鬼也会恐惧。

后来,我又去见过蒋先生几次,他一次比一次消瘦,最后,骨瘦如柴,气若游丝。每次,和我告别,总是试图抬手但又无力支撑;每次,总是对我说,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等待开庭,洗刷自己的冤屈,自己不是什么黑社会,他曾经反复说多么重视自己在乡间的声誉,对他的所有指控都是刑讯造成。因为蒋先生脸庞消瘦得皮肤紧贴骨头,他的眼睛已经深深陷入眼窝,但每当说起他的案子,嘱咐我帮助他恢复清白时,眼神却总是那么明亮,充满期待,充满渴望。

此案衡阳中院多次延期审理,蒋先生最终没有等到案子开庭那一天,含恨而终。他没有机会在法庭上诉说自己的冤屈。因为蒋先生死了,我也不能出席法庭为他的清白进行辩护。

蒋先生,普通一民,渴望司法公正,渴望洗清自身冤屈,但临死都没有实现这个愿望。作为他的辩护人,我知道他的内心对这个世界多么多么失望。我只求他,把那些实施刑讯逼供的恶魔们尽快收走,别让他们继续危害人间。

第三个就是福建少年林立峰。他是我的当事人,我却从没有见过他,是因为我们介入这起重大冤案申诉时,他早在几年前于服刑期间就已经去世了。我只见过林立峰少年时的一张照片,眉清目秀间充满着对世界的好奇。

涉案是1996年“4.26”绑架杀人案,案发后不久,公安局就张贴布告,宣告抓住“真凶”——黄兴、林立峰、陈夏影。《福清时报》以《撩开迷雾见真凶》为题对“4·26”绑架杀人案大幅报道。

公安侦破这个案子,只用了13天,案件审理和申诉,却用了19年。三个如花少年郎,在看守所和监狱里度过了他们的青春年华。林立峰,2008年1月24日,在狱中因患直肠癌病逝。

案卷中记载的被告人被刑讯逼供,同样残暴毫无人性,读来都会令人毛骨悚然。

申诉期间,我见过林立峰的母亲。林立峰的母亲向我诉说了一个有关猕猴桃的故事。有一次这位母亲去监狱看望林立峰,林立峰提出同监号有人家里寄来了猕猴桃,他吃了一口,感觉很好吃,希望母亲下次会见也能给他买些来吃。林母再次会见时,给林立峰带了猕猴桃,林立峰吃了一个,说真好吃,但再给一个的时候,狱警阻止了,说下次吧。没想到下次母子二人就已经阴阳两隔了。这位可怜的母亲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,泪水涟涟。

林母告诉我,他家的客厅里,一年四季供奉着猕猴桃。

几乎每起重大冤案申诉期间,我们总是绞尽脑汁,想着办法给记者朋友们寻找些催人泪下的“与众不同”的故事,试图打动记者朋友们,给我们做些报道。这个故事,深深打动了我,所以我记得。

福建高院开庭的时候,林母就紧紧地跟在我身后,怀里抱着儿子的遗像。冤案宣布平反,媒体报道的背景照片,都是林母抱着儿子遗像拿着无罪判决书在法院门口失声痛哭的照片。宣告无罪,同案其余两人陈夏影、黄兴被众人簇拥着走出监狱,而这位母亲,却哪里也找不到自己的儿子了。

就在昨天,陈夏影的父亲告诉我,陈夏影春节前就要结婚了,请我到福建喝喜酒,我在电话里祝福这历经磨难的一家人,真是不容易。我又想,我的那个逝去的当事人,少年郎林立峰呢?如果没有这场飞来横祸,他会不会不得癌症或者至少多活几年?会不会没有少年早逝?会不会今天正在侍奉年迈的双亲,大嘴咧咧地吃着母亲给他削得干干净净、香香甜甜的猕猴桃呢?

当生命已经化作青烟,再宏大的司法公正又有什么用呢?颜青年,蒋先生,林少年,都已经化作青烟,带着天大的委屈与耻辱离开了这个世界。他们都是我的当事人,今天说起这段故事,想起这些人,还是不能掩饰我的难过。

0一七年元月二日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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